在希望的田野上——記我省九三學社社員,2020年全國先進工作者鄭家文
【人物小檔案】鄭家文,2020年獲中共中央、國務院全國全國先進工作者表彰,2002年加入九三學社,保山市農業科學研究所麥類室主任,主持“水稻低溫冷害”和“水稻扣種稀播培育帶蘗壯秧”課題、優質啤飼大麥新品種選育和栽培課題研究,選育通過市級審定大麥新品種3個、省級13個、國家級14個,2004—2016年是云南省農業廳優質麥類新品種選育和示范推廣首席專家、2008——2019年是國家大麥中心西南育種試驗站和農業部保山大麥綜合實驗站技術負責人。
“拔秧的時候別人都是一只手換一只手拔,我可以兩只手同時拔,雙手配合著把秧苗拔出來,在田水中涮涮根上的泥,然后雙手一合,手上的兩把秧苗交叉的捏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抽出一根捆秧的秧草一圈一壓就捆好一個秧……拔秧有很多講究,首先一定要貼著地面使勁,不能把秧苗拔斷了,還得一小把一小把的拔,你一抓一大把,不但容易拔斷,而且根部的泥土洗不干凈,挑秧擔的會感覺很重,還有一個關鍵問題是移栽到大田上不容易返青……”說起做農活,坐在我們面前的鄭家文侃侃而談,如魚得水一樣的熟悉和自由,一看到他,你馬上想到的就是“安土敦仁”這個詞。個子不高,敦實的身材,黝黑的皮膚,眉眼間透著一股渾樸、厚重的剛毅,穿一件80年代老干部風的白襯衣配中山褲,拎著一只公文包,鼓鼓囊囊的塞滿了一些資料,他跟我們講起在田間地頭的各種過往,我仿佛看到白日烈焰下,他騎一輛“大永久”,“叮鈴叮鈴”從田壟邊騎來……
“饑餓”的家鄉
鄭家文出生在騰沖市中緬邊境瑞滇公社鄭家園,對于家鄉的記憶,令鄭家文刻骨銘心的就是饑餓。1962年解散“集體食堂”,6歲的鄭家文充當父親種“三自一包”的“承包地”的小幫手;幫著父親犁地、拔秧插秧、砸核桃榨油……可瑞滇海拔高,雨水多,氣溫低,水稻病蟲害多,糧食產量非常低。大多數人家糧食不夠吃,用山茅野菜充饑幾乎成了普遍現象。尤其是1967到1969年這三年時間,過了正月以后大多數人家家里所有的糧食全部都吃光了,一直要等到5月份插秧的時候才有洋芋、豌豆、蕎麥等雜糧接濟,面對這150多天的空糧期,村民們不得不冒著生命危險,在夜黑風高的晚上成群結隊的偷越國境到鄰國緬甸買糧食來養家糊口。為了躲避檢查,他們只能坐溜索,在崇山疊嶂的艱險中茍且偷生,拿命換糧,幸運的人一次能帶五六十斤糧食回來,不幸的人要么墜下山崖,要么染了傷寒把命送到了異國他鄉。
鄭家文排行老大,下面有3個弟弟和1個妹妹,為了填飽這些嗷嗷待哺的嘴巴,父親每個月都要去緬甸換一次糧,作為家里的長子,已經懂事的鄭家文在每一次等待父親回來的提心吊膽里,小小的身體里已經慢慢種下了堅韌、擔當的種子。
鄭家文高二的時候就已經算一個“全勞力”了,別人一般一天只能拔900個秧,他能拔1200個……憑著一身嫻熟的農活技能,加上學歷高、出身好、有正氣,高中畢業三個月不到,他就被任命為生產隊副隊長,擔此重任,年輕的鄭家文有過迷茫,當晚霞灑落,下工的村人們一個個向村口走來,那些土黃色的人臉源源不斷地、一層一層地堆在他眼前,那些黑黑白白的眼仁仿佛都對著他,就在那時,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什么是責任,讓大家吃飽,成了他最大的目標。
他認真向有經驗的老農請教,向搞得好的生產隊學習,從當年冬季開始,他就做馬鈴薯去芽與留芽的栽培試驗,冬春季節帶領社員大積大造農家肥數十萬斤,生產勞動只要能夠計量的就采取定額制記工分,同時,組織有一技之長的勞動力外出打工做副業增加集體收入,極大的調動了大家的生產積極性……這些大膽的探索得到了上級黨委的充分肯定,他們的生產隊也成了鄰近縣村的模范……
“農人”的宿命
1976年,鄭家文被調到瑞滇中學擔任民辦教師,雖然歷經“文革”,但當地尊師重教的民風不減,1977年,鄭家文得到恢復高考的消息,積極備考。12月12日,鄭家文與全國許多學子一樣,滿懷激情和期待走進了考場,也走進了他生命中新的征程。
第二年,鄭家文被云南省農業大學農學專業錄取,82年春季農大畢業后,被分配到云南省農業委員會工作、1983年云南省農業委員會撤銷又并到云南省經濟委員會。至此,家人都為他驕傲和自豪,他終于跳出“農門”,脫離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成為“城里人”了!可做行政工作對于學到一身本領、懷一身抱負的鄭家文心里卻總是像缺失了什么似的,感覺“不踏實”。
1984年12月,省政府在昆明農展館召開全省第一次人才交流會,保山地區在人才交流會上的第一個招標課題是“騰龍水稻低溫冷害防御對策研究”,看到這個課題,好像從茫茫宇宙中找到了心里覺得“缺失”的那一塊,鄭家文沒再能挪動腳步。對這個問題,他有“切膚之痛”。“解決這個生產難題我有一定的專業基礎,為什么不回去為家鄉盡力呢?”
聽從了保山地委、行署的召喚,鄭家文不顧家里人的極力反對,1985年1月21日,他從云南省經濟委委員會調到保山地區農科所工作?;氐奖I降泥嵓椅?,立刻投入到水稻低溫冷害研究課題,并長期在騰沖固東鎮駐點。當地主推的水稻品種從82年開始的318畝,到83年只種了45畝,85年只剩下8畝,這個品種產量高,口感好,沒有理由老百姓不愿意種!可村民們越種越少的事實卻擺在眼前,在調查中,鄭家文發現這個品種存在的問題是脫粒困難,用當地百姓的話來說是“像拉拔河一樣,傻瓦雀(麻雀)啄得淌眼淚都啄不下來”。當時,廣大農戶沒有打谷機,他立馬向縣上匯報了這個情況,縣上非常重視,馬上就撥款補貼了1000多臺打谷機到村里,徹底解決了水稻的脫粒問題,當年,固東鎮就種了600畝,到次年,就已經擴大到6789畝,87年快速發展到17917.3畝,到88年,全鎮種植面積達到19000畝,平均畝產比原來增產了30%以上。
解決了脫粒問題,接下來就是品種的更新換代問題,鄭家文在調查中發現,秈稻是老百姓種了多年的品種,整個周期需要180天以上。存在耐低溫能力差、生長周期長的問題。而“粳稻”,生長周期只需175天左右,耐低溫能力可提高1—1.5度。“在農作物的適應性方面,這是個了不起的溫度,可以大大提高其防病能力進而保證產量。”“我在與當時的課題主持人、地區農科所所長畢景亮多次探討后,一致認為在低溫、多雨、寡日照、高海拔稻區解決低溫冷害問題,最重要的防御對策是推廣粳稻,減少甚至不種秈稻——即‘秈改粳’”。鄭家文說。
一開始,當地百姓并不接受秈改粳。鄭家文就帶領農科人員在固東搞了580畝“秈改粳”樣板田,推廣品種是“京國92”,當年就獲得大豐收,平均單產達到500多公斤,高的達到600公斤。遠遠超過了原來秈稻300公斤的畝產量。
產量高的事實雖然得到老百姓普遍認可,但植株矮的問題仍然影響著粳稻推廣。粳稻植株在85公分左右,而秈稻在110公分至120公分,老百姓覺得植株高矮的問題直接影響著耕牛飼料及圈糞的多少。為此,鄭家文不厭其煩地給有疑問的農民解釋:秈稻每畝有18—19萬根稻草,粳稻則有28—29萬根,只要把粳稻比秈稻多出來的10萬根稻草剪成兩截,分別再接在另外18—19萬根粳稻稻草上,是不是比一根秈稻高呢?通過他的科普,農民們滿意地回去了,粳稻也在當地得以推廣。
1986年,不少當地百姓看到粳稻豐收景象,跟著大面積鋪開,當年面積達到6789畝。因粳米市場價每市斤比秈米高1角以上,老百姓積極性更高,1987年,固東全鄉達到17917.3畝。特別是1986、1987兩年,保山全區都是少有的低溫冷害天氣,而騰沖北部剛好改良了品種,避免了大面積的減產。1988年固東達到1.9萬畝,占全鄉水稻總面積的80%左右。這年,騰沖在“秈粳交錯區”達成了“秈改粳”的共識,全縣幾十萬人的糧食問題從理論到實踐得到了解決。
充滿希望的田野
那時的鄭家文,白天在田間地頭搞科研和推廣,晚上就給村民們搞培訓,固東170個生產合作社,每個社要培訓4次,分別是播種、栽秧、中期管理、收谷子,一共680次。他把農科站的同事分為5個組,每個組負責30多場培訓,村民們做工回來得晚,培訓一般晚上10點以后才開始,12點以后才能結束,那時村里的夜總是很黑,黑得深深淺淺參差不一,既看不清前面是什么,也看不清后邊是什么,人完全融在黑暗里,有時候遇上大雨,只能任憑雨水澆透自己,冬天顧不了潮濕陰冷,夏天顧不了蚊蟲叮咬,就這樣一直持續了將近4年的時間,“你得不停地想點什么,不然任何人都會恐懼的”,年輕的鄭家文,在一次次鄉間暗夜的思索中,一個個念頭像雜草一樣從他那勃勃的雄心里冒出來……
在解決低溫冷害課題的同時,鄭家文發現,保山各地的小春生產以小麥為主,由于小麥生長期長,到種植大春的季節麥子尚未成熟,致使大春無法適時種植,另一方面,雨季到來時小麥還未收割,導致發芽和霉變。這個問題不僅保山存在,在全省范圍內都普遍存在。
一次調研,鄭家文剛走進一戶人家就聞到一陣酸味,那是一家7口人正在吃發芽霉變的小麥面粑粑,只見兩個70多歲的老人手里捏著半個粑粑,用掉了一半的牙齒使勁嚼動卻無法下咽,身邊的兩個小孩子則粘得一嘴一臉都是。鄭家文要了半塊粑粑喂進嘴,一大股酸臭味襲進口腔。老百姓苦啊,他下決心一定要解決這個問題。
隨著七八十年代人口的增多,糧食需求量日益增大,大小春矛盾日益突出,當時,《云南日報》上刊登了《大小春兩季生產節令180天打架》一文,直接把這個問題提上了省委常委會的議事日程。
當時我省有關專家的研究結果是選育早熟的小麥品種,采取早熟的栽培措施,在雨季來臨之前適當早熟幾天……在鄭家文看來,這些措施都只是“修修補補,解決不了根本問題”。鄭家文像打撲克一樣,把所有的小春作物排成一排,一種一種的算時間,洋芋吃不了那么多,種油菜沒有那么多銷路,種綠肥又用不了那么多……最后他把目標鎖定在大麥上,因為大麥比小麥早熟15至20天,這在大小春兩季節令緊張的地區種植有利于兩季高產,在低溫多雨區種植可提早收獲節令,他隱隱的覺得,這件事一定能成!
但當時保山本地老品種大麥平均單產不足130公斤,遠遠比不上小麥的200公斤,改種大麥,大家能接受嗎?鄭家文沒有灰心。只要培育出能增加單產的大麥新品種,問題就迎刃而解了!1988年冬,鄭家文帶著從美國、澳大利亞、墨西哥以及國內浙江、江蘇、四川等省市區引進的40多個大麥品種回到他的老家騰沖縣固東鎮,正式開始大麥新品種試驗選育工作。驚喜的是有的品種小面積產量能達到1000多斤,這在以糧為綱的年代簡直是個奇跡!
但大麥的致命傷是它不是糧食,鄭家文根據大麥營養豐富,是釀造啤酒最好的原料,同時因其氨基酸等養分含量高,是畜禽最好飼料這兩大特點,將選育的新品種大麥命名為“啤飼大麥”。果然,“大麥”被賦予啤酒和飼料含義后,一下子就被大家接受了。
和鄭家文預想的一樣,“啤飼大麥”生長周期只需150天左右,比小麥提早一個以上生產節令;平均單產比小麥提高10%, 次年,“啤飼大麥”在騰沖縣固東等地推廣1000多畝。并迅速在保山以及全省大面積推廣。到2016年,保山市啤飼大麥發展到51.2萬畝,單產250公斤,成為了全市小春第一大糧飼兼用作物。有了“啤飼大麥”的山區農民飼料充足了,養殖業也步入良性循環軌道。“啤飼大麥”徹底解決了云南中高海拔地區“冬季大部分良田閑置白白浪費寶貴土地資源和光能資源”、“作物晚熟造成大小春爭節令矛盾突出”、“小春單產難以提高”三大難題。
“啤飼大麥”得到了全省科技界的認可,并被寫入《云南省人民政府“十五”農業發展綱要》和2019年落實鄉村振興戰略發展特色產業規劃綱要。
1988年至今,鄭家文和他的團隊累計選育通過市級審定大麥新品種3個、省級審定(登記)13個、國家級審定(登記)14個,獲國家新品種權保護品種2個(大麥和小麥各1個),他的科研成果累計應用于大面積生產1476萬畝,增產糧食6.49億千克,增加產值13億元。2004—2016年,他是云南省農業廳啤飼大麥新品種選育和示范推廣首席專家,2006年,國家大麥改良中心西南育種實驗站成立,成為全國僅有的4家國家育種站之一,鄭家文就是該站主要技術負責人。
拒絕做“官”
由于工作出色,鄭家文才到固東蹲點的第二年,便被保山地委組織部委任為固東的掛職副區長,他對組織部的同志直言,當副區長可以,但他只管種植業。當時他的心里裝著兩件事:“一個是水稻低溫冷害問題,一個是大小春兩季生產節令矛盾問題”。他篤定,這是一定能夠解決的事。
鄭家文的研究項目是農民增產增收的穩定劑,當地的農民只要見到鄭家文頭戴草帽的身影,見到他黝黑樸實的笑臉,就對腳下的土地充滿了希望。在當地農民的強烈要求下,鄭家文的掛職期限延遲了一輪又一輪,直到1991年,鄭家文被委任為保山農科所所長,才從固東撤點回到保山。
說起這一段經歷,鄭家文覺得挺對不起當地老百姓的,當時選舉固東縣黨委書記,參加民主選舉的老百姓不知道他不在候選人之列,齊刷刷的全投了他的票,他覺得辜負了大家。
89年,騰沖縣的縣長找到鄭家文,動員他到農業局擔任局長,組織的意圖是讓他有了這個經歷后當分管農業的副縣長,鄭家文直言謝絕:“要做官的話我不到來鳳山(騰沖)、不到太保山(保山),我早就在五華山(昆明)做下啦”。噎得縣長無言以對。
不再是“一個人的吶喊”
鄭家文第一次有了參政議政的意識,還是到固東的第二年8月,他在工作中發現,固東供銷社把國產三環銼(一種農藥)當做進口三環銼售賣給當地農民,影響極其惡劣,他給供銷社領導反映沒有結果,又給工商局打電話反映情況,結果工商局馬上就派人來查,迅速整治查辦了這件事。鄭家文驚嘆于工商局的行政效率,也感嘆自己“只是一個電話,就為百姓解決了一個大問題”。
在之后的農業科研和推廣中,鄭家文日漸了解到“三農”存在的許多問題,有的問題涉及很多人的“奶酪”,但他根本不怕,除了向有關領導和具體部門直接反映,還口誅筆伐,例如在《保山日報》和《云南科技報》反映騰沖供銷社《生資部門濫漲藥價影響極壞 工商部門工作負責受人稱贊》一案,反映在《保山日報》反映騰沖縣水電設備廠生產的腳踏打谷機《偷工減料、粗制濫造、廣大農民怨聲載道》一案,在《保山日報》反映《固東鎮耕牛死亡慘重》一案,在《保山日報》反映《危機四伏的“橋頭堡”-—全市鄉鎮涉農四站生存與發展憂思錄》,在《云南省政府諍言網》呼吁《建議“保山隧道”依法避開飲用水水源保護區》等文章為“三農”保駕護航起了很大作用,同時維護了各級黨委、政府在廣大農民中的威信,強化了有關政策、法規的貫徹執行力度。
2002年,鄭家文加入九三學社,有了組織,有了平臺,不再是“一個人的吶喊”。
他深入調研,勇于實踐,勤于筆耕,向市級以上黨委、政府提出136件諍言、提案和建議,有46件在市級以上刊物刊登,例如,2007年《關于盡快制定云南省非主要農作物品種認定暫行辦法》的諍言獲省政府諍言獎,諍言有關內容納入省人大2008年3月28日審議通過的《云南省農作物種子條例》,2012年《關于加強鄉(鎮)農業技術推廣站建設的建議》榮獲省政府諍言獎,有關諍言內容在2012年5月20日,中共云南省委機構編制辦公室、中共云南省委農村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云南省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廳三家聯發的“云編辦〔2012〕162號”文件《關于進一步加強和完善鄉鎮農業公共服務體系建設的通知》中得到具體落實。
鄭家文先后獲鄉科級至中共中央表彰一共58次(國家2次、省級12次、市廳29次、縣處14次、鄉科級1次),其中,2020年獲中共中央、國務院全國先進工作者表彰;2007年,鄭家文獲國務院特殊津貼;2014年,獲云南省先進工作者(勞模)表彰;2017年,獲全國五一勞動獎章表彰;2020年獲全國先進工作者表彰;三十多年來,他累計獲省部級科技成果獎6項、獲省政府諍言獎4項,獲保山市政協優秀提案獎5次,獲市廳級成果獎21項和市廳級表彰29次,其中,2007年獲市政府“突出貢獻獎”表彰,2016年獲市委、市政府“興保人才”表彰,獲九三學社中央表彰4次……
列出這些顯赫的成績,鄭家文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他有點“不認識自己”,他覺得,他還是四十年前那個生產隊長,坐在田壟邊“子興夜視,明星有爛”。帶領大家依靠科學技術一步步走向富足,“但念眾生皆溫飽”就是他此生惟一的目標。
(采訪/趙國英 文字/彭超)